第八十二章 論菊4

　　丁科沒有直接反駁對方，他轉身向著自己居住的小屋內走去。曾日華撓著頭皮，不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，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著。
　　好在沒過半分鐘，丁科便又從屋裏走了出來。當他再次來到花園邊的時候，曾日華發現對方的手中多了壹面小鏡子。丁科把那鏡子舉起來，迎著陽光調整了幾下，鏡子反射的光線照進了花園中，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。
　　“現在妳覺得呢？”丁科笑吟吟地問曾日華。
　　曾日華張了張嘴，“嘿嘿”地幹笑起來：“還真是能做到的……”
　　“讓每壹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陽光，這樣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義？”丁科又轉過頭看著眾人說道。
　　“確實如此。”羅飛由衷地嘆了壹聲。
　　“這就是我離開警隊之後所做的事情，十多年來從未停過。”說完這句話後，丁科輕輕地把鏡子放在壹邊，然後他走到桌前，在羅飛對面坐下。曾日華也連忙跟過來，坐在了慕劍雲和尹劍的中間。
　　羅飛默默地看著丁科，眼神又平添了幾分肅然的敬意。他終於知道：這個慈悲的老人雖然早已不是壹名刑警，但他從來沒有逃避過任何責任，他只是找到了另壹種方法去化解世間的罪惡。這是壹種更加溫和、更加合理的方法，同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。
　　黃傑遠為丁科斟上了壹杯熱茶。丁科略略喝了壹口，潤了潤自己的嗓子，再擡頭環視眾人，卻見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，顯然還在回味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辭。他便“呵”地壹笑，自嘲道：“我是不是把話題扯得太遠了？今天大家過來，可不是想聽我的這些碎嘮吧？”
　　眾人相視而笑。的確，他們此行的目的本是為了解開十八年前與Eumenides身世有關的謎團。只是不知不覺間思路卻被丁科所引，紛紛陷入到關於罪惡因緣的思考之中。
　　而羅飛此刻又理清了壹些思路，便看著丁科說道：“您剛才說的很有啟發性。如果能中止罪惡醞釀的過程，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會發生。從這個角度來說，我們刑警全都失業才最好呢。”
　　“那只能是理想中的狀況了。事實上，中止罪惡的難度比懲治罪惡要大得多。我當刑警的時候，號稱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；而我離開刑警隊之後，對於那些預料到的罪惡，最終能夠成功阻止的卻不超過壹半。更遑論還有很多罪惡滋生的過程是如此隱蔽，在它爆發之前，妳根本無法尋覓到它的蹤跡。”說到這裏，丁科沈痛地搖了搖頭，“唉，要舉這樣的例子，只要壹條就足夠了。”
　　看著丁科黯然神傷的表情，羅飛知道對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。這個老人壹生都在與罪惡打交道，但最終卻未能阻止身邊摯親的沈淪，這樣的局面著實令人嗟嘆。
　　若再深究起來，丁震的異變又和丁科對工作的忘我投入不無關系。當丁科嘔心瀝血要把陽光灑滿世間的同時，卻沒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長。其中的“因果”二字，又叫人如何能參得透？想到這裏，羅飛也免不了輕輕地嘆息了壹聲。
　　“不說這些了。”丁科仰頭向天，像是要將那些傷心的過往全部拋入雲端似的。良久之後，他終於收回目光，看著羅飛說道：“羅隊長，說說妳們的來意吧，是不是為了‘壹·三零’案件？”
　　羅飛異常鄭重地點了點頭：“我想知道，我們是否還有機會阻止那個孩子？”
　　丁科略略沈吟了片刻，說道：“昨天妳壹說袁誌邦為Eumenides尋找了接班人，我首先便想到了那個孩子。我本來可以早壹點阻止的，但我疏忽了，我沒想到他竟能蟄伏十八年去培養壹個新的Eumenides。”
　　羅飛的心緊縮了壹下，反問：“那就是說，十八年前您已經知道了Eumenides就是袁誌邦？”
　　丁科點頭解釋道：“爆炸案發生的時候我雖然已經離開了警隊，但對於這麽大的案子，我也不可能坐視不管。我去妳們宿舍調查過，也看過妳的詢問筆錄。妳對案發時間的描述出現了兩分鐘的誤差，而我知道妳對時間的把握是極其嚴謹的。正是從這壹點出發，我看破了Eumenides作案的手法，他的真實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。”
　　羅飛露出苦笑。的確，那兩分鐘的時差正是袁誌邦完美計劃中唯壹的疏漏，只可惜自己在十八年之後才能看破，而當年就已看破的丁科卻為何要掩藏起這個秘密？
　　丁科明白羅飛所想，喟然長嘆了壹聲：“當時袁誌邦已經被炸成了廢人，我認為他不可能再繼續自己的瘋狂計劃了。而對於他的轉變，我又實在不忍心再進行追責——因為這件事情說起來，我們兩個都有擺不脫的幹系。”
　　羅飛壹楞，他之前猜到在“壹·三零案件”中，丁科和袁誌邦之間或許發生過壹些隱情，而這段隱情正是令袁誌邦轉變的真正根源。可丁科為什麽要說自己也牽扯在其中呢？
　　“就像我們剛才討論過的，這世間諸事的因果真是糾纏不清。”卻聽丁科又在感慨地說道，“當年我有了退出警界的想法，於是就開始物色自己的接班人。妳們知不知道我第壹個選中的目標是誰？”
　　羅飛心中壹動，隱隱猜到了什麽，但以他的性格可不願貿然說出自己的猜測。而壹旁的慕劍雲則沒有那麽多的顧忌，脫口而出道：“難道是羅隊？”
　　“警校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學員之壹。性格沈穩、思維敏銳、有著極為出色的捕捉細節的能力，這樣的人的確是最出色的刑警選材。”丁科看著羅飛說道，他的言辭中充滿了溢美之意，但又毫無做作的感覺。
　　羅飛心中卻是五味雜陳，酸甜交織。當年丁科到警校選材的事情他也知道，作為刑偵專業的學員，有誰不是躍躍欲試？只可惜丁科最終選定的卻是袁誌邦，而羅飛則註定要踏上充滿荊棘的坎坷之路。現在知道丁科的第壹選擇原本卻是自己，在自豪之余，羅飛心中更增添了幾分滄桑難耐的感慨。
　　慕劍雲問丁科：“那您為什麽又沒有選他呢？”她的語氣中也藏著深深的惋惜之意。
　　“因為在後來深入考察的時候，我卻發現他身上有壹些‘汙點’——”丁科在回答慕劍雲的問題，但眼睛卻看著羅飛。
　　聽到這句話，眾人全都露出訝然的神色，目光也紛紛往羅飛身上聚焦過去。憑他們對這個刑警隊長的了解，真是想不出那所謂的“汙點”會是什麽。
　　在片刻的沈默之後，丁科壹字壹句地給出了具體的答案：“是他最先創造出了‘Eumenides’這個角色。”
　　眾人壹片恍然。羅飛則黯然閉上了眼睛：竟然是這件事情，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——他和孟蕓在警校裏的那番作為能瞞過別人，但又怎能瞞得過丁科呢？
　　“可那只是情侶間的遊戲而已。”慕劍雲忍不住要為羅飛打抱不平，“雖然做法不太妥當，但也不能上升到‘汙點’的高度吧。”
　　“我要挑選的是此後幾十年裏警界的棟梁，必須非常謹慎才行。”丁科看了慕劍雲壹眼，用長者般的告誡口吻說道，“而當時還有另外壹個人選，他各方面的條件也非常出色，我本來就有些難以權衡。正是羅飛的違紀行為讓我作出了最終的決定。”
　　慕劍雲當然也知道另外的人選是誰。“袁誌邦——”她苦笑著說出了那個名字，“這次選擇恐怕是您壹生中最大的錯誤吧？”
　　丁科立刻搖了搖頭：“不，單從選擇上來說，我並沒有做錯什麽。袁誌邦和羅飛都足夠優秀，而且又各有特點。羅飛性格內斂，有著冷靜和堅韌的品質，如果選擇他的話，他的發展會比較平穩，壹步步走得非常紮實；而袁誌邦則恰恰相反，他性格外向，有著非同壹般的熱情和沖勁，所以我當時更看好他在短期內的發展前景。”
　　“可這樣的人往往不善於控制自己的情緒。”慕劍雲緊跟著說道，“如果他的熱情受到不當的引導，會很容易走上歧途。”
　　“妳說得有道理。”丁科沈吟了片刻，“不過我當時並不擔心這壹點。因為我選中的人會成為我的弟子，他又怎麽會受到不當的引導呢？”
　　慕劍雲不太忍心和老人再繼續爭辯什麽，但是對方要用袁誌邦把羅飛比下去卻讓她無法接受，所以她猶豫了壹下之後，終於又說道：“可是事實已經作了最好的印證。您選擇了袁誌邦，而最終他卻成為了真正的Eumenides。”
　　“那並不是選擇的錯誤。”丁科再次強調。然後他沈默了許久，又喃喃地補充說，“如果壹定要追究袁誌邦轉變的根源，或許只有兩個字能夠解釋……”
　　“什麽？”慕劍雲追問的同時，羅飛也非常關註地凝聚起了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