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南山

　　我終於登上重返故國的馬車，這種感覺並不好，身為壹國之母，在戰敗的時候，比牛羊也高貴不了多少。

　　同兒留了下來，有幾位大臣輔佐監國。他送我到宮門口，默默地看著我，不置壹詞。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，還遠沒有如此沈重的背負。我不忍看他黯淡的眼神，轉身上了馬車。

　　“母親！”我聽見季友喚我，挑開簾子尋聲而去。他牽著蘇平的手，站在馬車邊上仰頭看我。“母親，路上小心，記得早點回來。”每個人都壹臉陰霾，只有他還揚著不諳世事的笑臉，像亂葬崗上壹朵絕世的白花。

　　我看著他的眼睛，輕輕點頭，心裏壹陣抽痛。季友，妳還只是壹個八歲大的孩子，生在宮廷，就已經過早的學會了藏匿聲色。

　　“出發！”姬允粗喝壹聲，若崩厥角。縱華裳蔽體，也難掩其怯，喊得這麽大聲，更讓人感覺窮途末路。

　　馬車緩緩前行，兩個孩子落寞的身影漸漸模糊在我的視線裏，我才明白自己犯了壹個不可饒恕的錯誤。不該生下他們，壹個不貞的女人，是沒有資格當母親的。我本來只想搗毀自己的命盤，卻連坐了親生的骨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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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十幾年後，重蹈覆轍，壹路之上，城社荒落，滿目荊榛。初到魯國的時候，沿途算不上富庶，但也不至破敗於此。十幾年含辛茹苦，我本想留給同兒最好的土地，卻還是難逃傾國禍水的宿命。流民四散，哀鴻遍地，我不忍卒睹，壹路之上都龜縮簾後，不聞不問。

　　車行數日，已至齊魯邊界，我也渾然不覺。直到前方車隊停滯多時，我才探身尋找果兒。

　　只見關山起伏，連綿疊嶂。我問果兒：“我們路經何處，為何止步不前？”

　　果兒道：“此處名曰南山，已是魯國邊境，翻過此山，便是齊國故土。山道阻長，前方車輪深陷，恐要耽擱半日。公主，車裏憋悶，要不要出來走走？”

　　我頷首，由果兒攙扶而出。仰之高山，目不可及。

　　我低聲吟唱：“南山有臺，邦家之基。樂只君子，萬壽無期。

　　南山有桑，邦家之光。樂只君子，萬壽無疆。……”

　　我問果兒：“還記得這首曲子嗎？”果兒點點頭，這曲子諸兒曾在生辰宴上為我吟唱，我道：“諸兒祝我壽比南山，原來此處就是南山。那年他送我肥馬輕裘，如今踏雪已死，我這株桃花，怕也雕零得差不多了。南山巍峨千年，又怎是妳我可以與之相比的？”

　　果兒恐我近鄉情怯，安慰道：“公主容貌，十年如壹日，並沒有多少改變。”

　　“只怕變得不是容貌。” 我撫了撫心口，當年將諸兒深藏於此，怕是藏得太深了。

　　果兒在路邊石頭上鋪了塊布帛，扶我坐下休息，有仆從端來肉幹果酪。姬允也從前面的馬車上下來，遠遠看了我壹眼，就扭頭離去。

　　此處也許沒有多少獵戶，山中野獸並不怕人，壹只狐貍聞見肉香，探頭探腦想要靠近。我扔了壹片肉幹過去，它窺伺良久，終於壹路小跑，過來取食。小獸叼起肉幹，回過身才跑幾步，就有壹支冷箭憑空飛來，直中後心。狐貍應聲倒地，掙紮了幾下，終於死在血泊之中。

　　我順著箭矢飛來的方向看去，姬允持弓的左手還未放下，僵直地停在半空，冷冷地與我對視。

　　“南山崔崔，雄狐綏綏。魯道有蕩，齊子由歸。既曰歸止，曷又懷止？

　　葛屨五兩，冠緌雙止。魯道有蕩，齊子庸止。既曰庸止，曷又從止？……”

　　空谷之聲，高遏行雲，不知何處山民諷詠新曲。

　　姬允聞此唱詞，積羞成怒，指天長嘯：“誰唱此曲？誰唱此曲？給我滾出來！”


　　“取妻如之何？必告父母。既曰告止，曷又鞫止？……

　　取妻如之何？匪媒不得。既曰得止，曷又極止？……”

　　歌聲始終縈繞不去，姬允忿然舉弓，卻無的放矢。他大吼壹聲，當空三箭，折弓而去。

　　我慢慢收回眼神，尋著狐貍死去的方向，看見草垛之中幾只幼仔，正嗷嗷待哺。

　　狐死首丘，果有其事。

　　身在齊魯之交，進退惟咎，就不知我死後，要面朝何方？

　　自我離開齊國，十幾年來，早已不記得眼淚為何物，如今目眢心忳，也只有繼續維持著壹臉漠然。我輕哼壹聲，起身撣了撣裙上塵土，鉆進馬車。這壹路之上，都不願再露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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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幾日後，行至爍水，正是我與諸兒離別之所，車隊再次停步。

　　“公主”，果兒敲我車窗，聲有哽咽。

　　我挑開窗簾，眼前是壹字排開的浩浩車馬，黃旗紫蓋，繡著齊國的皇家圖騰和碩大“姜”字。

　　姬允率先下車，所帶使臣仆從也陸續列隊，我才從車裏出來，默默站到姬允身後。我抓著果兒潮濕的手心，也不知道是誰冒出來的汗。

　　面前壹支馬隊揚塵而來，領頭壹匹黑馬，形似墨騅。馬上端坐壹人，英姿勃發，正是諸兒。我心頭撞鹿，像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，其勢難擋。

　　諸兒翻身下馬，環顧壹眼，率先抓起姬允的手，熱切道：“原來是妹夫啊，此番長途跋涉，想必辛苦。嘖嘖，幾月不見，怎麽老了這許多？”

　　姬允怔楞於他的親昵態度，緩緩抽出手，拱拳道：“怎敢勞齊侯十裏出迎，實不敢當。”

　　諸兒輕笑，再次執起他的手，“妹妹、妹夫難得來壹趟，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。”諸兒夾著他的臂膀，領他前行，邊走邊說：“此番請魯侯來，壹是為了共結盟好，二來嘛，也是請妳喝杯喜酒。周天子欲將女兒下嫁於我。我這幾年忙於政事，壹直疏懶後宮。如今年歲也不小了，還是壹無所出，說起來也很慚愧。如今能娶到天子的女兒，立為正室，為我打點幕後，添續香火，也算是樁美事。公主出嫁，必有同姓王侯主婚，我想妹夫妳為我主婚，是最合適不過的了。不知魯侯意下如何啊？”

　　姬允被他拽著前行，想必心裏也很疑惑，明明來簽城下之盟，卻被待如上賓。除了點頭應承，也別無他辭。

　　諸兒較十幾年前已成熟不少，越顯風標不凡。他對姬允，始終彬彬有禮，又壹臉坦誠笑容，卻沒有和我說話。下馬的時候，他曾向我點頭致意，但面似秋水，波瀾不驚。還未等我讀懂他眼底深意，他就轉過頭去，再不看我了。

　　“公主”，果兒的手加了壹把力，我極力掩飾心中忐忑，低頭跟在兩人身後。

　　行至前方，眼前壹輛鎏金鸞輿，寶馬香車，珠圍翠繞。兩名侍女挑開簾瓏，裏頭端坐壹名綽約女子，螓首蛾眉，皓齒明眸。傳聞王姬容姿，美艷傾城，今日壹見，果然不是妄言。

　　“公主，”諸兒對她柔聲道：“這是我妹妹、妹夫，來為妳我主婚。”

　　王姬並未出車，也不言語，只是點頭淺笑，梨頰微渦，美不勝言。我撇開頭去，諸兒示意侍女放下簾子，壹對人馬，繼續往臨淄城去。

　　作者有話要說：　　我用前世五百次回眸，換妳今生擦肩而過。

　　親，擦肩而過的時候，請留個評。

　　讓我攢夠五百個評，好換來世執子之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