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殉情

　　初夏時分，是同兒的生辰，他遣人從魯國送來書信，讓我回曲阜團聚。我也曉得，慶壽只是托辭，外面關於我和諸兒的傳言，壹直不絕於耳。我們兩個這樣不明不白地廝守了這麽久，終究是段奢侈，也不知這幾年諸兒和同兒在外頭擔了多少壓力。我心疼兒子，不願讓他難做，本想先回曲阜呆壹段日子，平息眾怨；可我又承諾過諸兒，剩下的日子都不離不棄，如今他正在伐周備戰的節骨眼上，我又怎好和他說我要離開。

　　正在兩難，諸兒卻備了賀禮，叫我先回魯國去住壹陣子。“妳……”這下，我倒不知道怎麽開口問他了。

　　諸兒正容亢色，“局勢有變，我本想等明年夏天發兵的，屆時壹切就緒，姜氏天下，就指日可待了。在這之前，我壹直韜光養晦，不敢外露，不想周室已有察覺。我打算……秋天就起兵，殺他個措手不及。如果等到明年，就怕……”

　　“妳……妳都準備好了？可有勝算？”我跟著緊張起來，“這……這到底是造反，妳這樣倉促起兵，壹旦……就再沒有挽回的機會了。”

　　“周室江河日下，以如今的情勢，我也不是沒有勝算，但總歸準備不足……所以，我才不能帶著妳。妳回曲阜等我，等我入主洛邑，就來接妳。”

　　他這樣說，我哪裏還能走，“我不回去，生死關頭，我不可能讓妳壹個人！戰場我又不是沒去過，我並沒有害怕啊。”


　　“我曉得，我曉得。”諸兒笑的得意，“我也舍不下妳。衛國之戰，我是有十分把握的，這次……戰場瞬息萬變，我萬壹壹個沒有照顧到……沒有人陪我壹起看天下了，我打這仗，還有什麽意思。桃華，妳聽我的，我絕不能拿妳冒險。”

　　我急道：“我不需要妳的照顧，為什麽總是妳照顧我，我反正不走！我也絕不會是妳的累贅！正是因為危險，我才更要時刻看著妳！”

　　“桃華，妳從來不是我的累贅，妳回魯國，可以幫我做很多事啊。我伐周，必有諸侯勤王。雖然我已籠絡了大部分諸侯，但事關重大，難保萬壹。妳先回去看好妳的兒子，這小子……事最多！若是妳能勸服他，以魯國國君，或只以妳夫人的名義安撫住那些躍躍欲試的諸侯王，豈不是幫了我大忙？”

　　我深知諸兒此話份量，我回去，確實可幫他大忙，但心裏總歸不舍，只能低頭無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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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出發前夜，我做了個惡夢，夢見彭生，滿身鮮血，向我索命。諸兒將我從夢中搖醒的時候，我已渾身汗濕。我抱著諸兒大哭，“此夢不祥，妳……妳還是三思而行，我壹介女子，要天下做什麽，我要的只是妳……”

　　諸兒拍著我輕哄：“桃華，不過是壹個夢，我不信這個的。……”諸兒不停撫慰，我才慢慢安靜下來，如今，箭在弦上，不得不發，的確不是壹個夢就可以阻止的了。

　　諸兒見我心緒不穩，又留我住了幾日。我原以為只是壹個夢，卻不料惡夢接二連三，夜夜不斷。我不敢再告訴他，緊要關頭，不能再加重他的負擔。稱霸天下，是每個強者的夢想，即便不是因為我，他也不會放下。我想我是懂他的。

　　幾日後，諸兒將我送至爍水，又是依依惜別。我道：“幾次別離都在此處，真是我的傷心地，如果可以，我真不願再來壹次。”

　　“又不是不見了，等戰事壹結束，我立刻來接妳。到時妳想走，我也不放。”諸兒說得輕松，手卻不肯松開。“桃華，妳要好好的，妳要信我！”

　　我默默點頭，該說的話都說完了，兩人相顧無言，也不知耗了多久，諸兒終於狠下心，壹抽手，退出馬車，朝隊伍大喝壹聲：“走！出發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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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壹路無話，回到魯國之後，我住回原來的宮，由果兒繼續照料我的起居。住了幾日，也只有季友來看過我，他也已經長大成人，身後跟著蘇平，白齒青眉，幹幹凈凈的，也是壹個討人喜歡的孩子。

　　我對果兒說：“我原想等蘇平大些了，讓他跟著同兒，謀個差使，日後也有出息。但朝堂終究是個是非地，我已經斷送了壹個兒子……我心裏是喜歡蘇平的，也拿他當我自己的孩子。還是讓他跟著季友吧，跟個閑散貴族，以後的日子也好過些。妳看呢？妳若不願，就和我直說。”

　　果兒點頭道：“全憑公主安排，公主心疼他，果兒是知道的。”

　　我輕嘆壹聲，心說，妳們都能閑著了，我卻不能。諸兒欲滅周室，我也要開始插手政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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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同兒的壽宴上，再次遇見故人。我起身相迎，“二哥，管先生，別來無恙啊？”

　　糾還是壹副老實巴交的樣子，向我回禮。雖有壹副好相貌，卻無血性，說起來，倒比彭生還不像姜家子孫。商人重利，管夷吾盡心盡力扶持他這麽多年，到底為了什麽？

　　“二哥打算在魯國久居了？”

　　“嗯……”

　　管夷吾搶道：“只等時機成熟，二公子自會回去。”

　　時機成熟？諸兒沒有子嗣，難道他們在等兄終弟及？我哼笑：“管先生，您就沒有做過蝕本的買賣嗎？我要是妳，想些不切實際的事情，還不如面對現實。您要肯走正道，怕早就位極人臣了。

　　“夫人教訓的是。”管夷吾低頭拱拳。我向來討厭他，他既虛應我，我也不願再搭理他，只笑笑，就轉身離去了。

　　同兒身邊，始終跟著壹個人，正是那日禚地之野遇到的村夫。同兒許他佩劍上殿，想是極看中他的。我上前道：“那天真要感謝先生，先生如今官拜大夫，我卻還不知先生姓名，真是失敬。”

　　“夫人，不敢，在下姓曹劌。”曹劌壹禮。

　　我倒吸壹氣，起身相扶。“原來是名士曹劌，我早有耳聞。只是先生隱居山林，多少人請都請不動。先生肯為我同兒出仕，真是魯國之福啊！”

　　“夫人哪裏話，得遇明主，是在下之福。”

　　我好奇問道：“哦，先生所謂明主，該是什麽樣子呢？” 不說天下英雄，只說那日在林子裏，兩國君主之間，同兒就輸了諸兒壹截，可最後曹劌卻願為同兒出山。

　　“衣食所安，弗敢專也，必以分人。犧牲玉帛，弗敢加也，必以信。小大之獄，雖不能察，必以情。……”

　　我點頭，原來如是。同兒的能力雖有限，但他謙恭下士，又誠實有信，就有滿朝賢臣願意跟著他。相比之下，諸兒就孤單許多。君主太強，會掩蓋為人臣子的光芒，這就是為什麽，管夷吾這樣的能人寧可輔佐壹無所長的姜糾，也不肯去諸兒的朝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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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同兒生辰過後，連著幾日酷暑，到了傍晚，總有幾聲幹雷，卻不見有雨。窗外蟬鳴蛙噪，吵得人心緒不寧。

　　我斜臥榻上，壹手扇著風，壹手拿著簡，正思忖如何應付各路諸侯，卻見果兒僵直地站在門外，影子被日頭拉得老長。“妳站在那裏做什麽？擋著我的光了。”

　　果兒不動，背著光，也看不清她的表情。但我直覺出事，半坐起來。“妳有話快說，別裝神弄鬼的。”

　　“公主，齊侯……”她的聲音裏已有哭腔。

　　我差點掉了手裏的簡，但立刻安慰自己，諸兒是發兵了嗎？秋天還沒到，這麽快，難道情勢有變？這事我早就知道了，只是旁人大驚小怪罷了。我試圖鎮靜，問道：“到底什麽事？”說完，才發覺自己的嗓音也變了調。

　　“齊侯……薨了！”果兒說完，已經泣不成聲。

　　“妳說什麽？” 我猶如晴天霹靂，驚得渾身顫抖。

　　果兒跑到我跟前，抱著我喊：“公主，公主！”

　　“妳說什麽？” 這丫頭我平時驕縱慣了，拿這事來和我玩笑，這回我定不繞她。我朝她大喊：“這怎麽可能！我走時他還好好的，妳說！妳說！我不信！我不會相信的！”

　　“連稱、管至父聯合公孫無止叛亂，引軍入宮行刺齊侯，阿費扮成齊侯，以身代死……”

　　“那……諸兒是逃走了？”

　　果兒含淚搖頭，“他們發現齊侯壹只鞋，據說那只鞋齊侯早上狩獵的時候落在圍場了，不知何故又出現在宮裏，說是彭生公子的冤魂作祟……齊侯還是讓他們找出來了……”

　　冤魂作祟？“鬼話！鬼話！我怎麽會信？告訴我，妳在和我說笑呢！”我掙開果兒的手臂，猛搖她的肩頭。

　　“公主！公主！”果兒再說不出別的話，只是邊哭邊喚我。

　　我推開她，站起來，只覺壹陣天旋地轉，果兒來扶我，我勉強站穩，又推開她，往屋外去。“公主！公主！”她緊跟著，我回頭朝她吼道：“死奴才，等我知道妳在騙我，壹定剮了妳！”

　　我已經沒了方向，只知道要找人問個清楚，跌跌撞撞來到同兒的書房，未等通報就闖了進去。同兒見我進來，面無表情，揮退了兩旁仆從內侍。我看他神情，已知大事不妙。我不敢開口，只瞠目看他，等他告訴我實情。

　　“母親，齊侯薨了，內亂，被刺。姜無止登上王位。”他的聲音變得異常縹緲，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，我才理解他話裏的含義。

　　“姜無止是主謀？”我驚訝於我還能理出這樣的頭緒，“那廝根本是個混蛋！連稱、管至父為何要跟著他反？”

　　“連稱、管至父戍邊壹年有余，齊侯背約，說好瓜熟而代，卻反悔了。……連稱、管至父擁立有功，連妹也做了君夫人。看來，她也出了壹把力……”說到後面，同兒的語氣已有嘲諷。

　　“糊塗！糊塗！”諸兒要伐周，這話怎麽能和他們說！“這群叛臣逆賊，我定要滅了他們！”我大聲叫嚷，悲傷被憤恨替代，血液裏燃起了復仇了火，只有殺戮可以平息。也只有這樣，我才不至於被這樣的噩耗擊倒。

　　“母親，我是不會出兵的。”同兒的聲音決絕而冷冽。他是不會難過的，他只會慶幸，報應不爽！

　　“很好！很好！”我冷笑，“妳是太小看我了，妳以為我沒有兵權，就不能成事？倒是妳，將來無論誰繼位，都不會像諸兒壹樣念及舅甥之情，妳的土地對他們來說比親情要誘人的多。我和他們從小壹起長大，他們尚且如此對我，何況是妳。哪日我不在了，妳就好自為之吧！”

　　我從書房出來，又是壹陣悶雷，雨終於落了下來，下得天昏地暗。連天都哭了，我卻沒有。果兒誠惶誠恐，不離左右。我看著她，淡淡說道：“妳哭什麽？諸兒說要回來接我的，他說話不算數，該哭的那個是我。……死了倒是幹凈，可以解脫了……”

　　我敲開糾的書房，糾壹臉戒備，我卻壹臉詭笑：“管先生，恭喜妳！妳們等的時機，終於來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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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接下來的日子，我都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。仿佛又回到了十數年前的桐月宮，只是，再無希望可言。

　　果兒恨不得搬走宮裏所有的東西，連簪子都不許我帶。我喝酒，她也不攔，只要我醉得不省人事，對她來說就有暫時的安全。

　　我想和她說，我不會死，我還在等。可看她這樣絞盡腦汁地和我鬥智，我又不想告訴她了。沒有酒，沒有這點惡趣味，我還怎麽支撐下去？

　　次年開春，管夷吾終於聯絡了大夫雍稟，刺殺姜無止，平息齊國內亂。糾向同兒請辭，回齊國繼承王位。

　　“糾今天就回去了？”我問果兒。果兒點頭。“我的鏡子呢？”我又問，“妳也不必把東西收得那麽幹凈。”

　　果兒取來銅鏡，卻不給我，我伸手向她索要，“我變妖怪了？妳這麽怕我看。”果兒含淚將銅鏡遞給我，原來壹頭青絲已成白雪。


　　“去拿壇酒來，”我說，“好好慶祝壹下。”

　　果兒看了我半天，終於退了出去。我看著她的背影遠去，勾起了嘴角。起身來到案前，緩緩展開案上姑母的詩集，韋繩已經松動。我抽出最裏頭壹根竹簡，早就被我磨得鋒利無比。

　　血從心口處噴灑出來，像壹道暗紅的泉，迷了我的眼睛。我沒有感覺疼痛，只有視線逐漸模糊，眼前像有壹樹桃花，開得轟轟烈烈。

　　我突然很想大笑，我早就和那個丫頭說過，我要想死，有誰攔得住？

　　我終於摔倒在地，眼神已經渙散，連神智也在逐漸消逝……往事壹幕幕在我腦海裏盤旋，還有無數嘈雜的聲音，我試圖去看去聽，但不能……直到壹切變成空白，歸於平靜，只有壹個熟悉聲音還在我耳畔回響：“桃華，妳要好好的，妳要信我！”

　　我自然是信妳的，只是再沒有堅持下去的理由，妳從來不騙我，我又怎麽會讓妳有機會騙我？如果妳不能守諾，那麽就由我來和妳踐約……

　　作者有話要說：　　因為想本周就把這個坑填完，所以後面幾章土確實有點松，等全部完結後會慢慢踩實。

　　大致情節就是這樣了，親們，先湊合看吧。

　　想看悲劇的親們，這章就是大結局。(這章寫得爛，以後再改吧～)

　　等大團圓的親們，請點擊下壹章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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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鞠躬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