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六章 北上與北上

　　七月很快到來，遼澤依然綠草如茵，水波蕩漾。
　　隨著契丹主力大軍的倉皇撤退，契丹衙帳、遙輦可汗城、南樓、東樓、龍化州、紫蒙縣、密雲縣等城池壹壹陷落。
　　這些個契丹城鎮，基本沒有經歷大戰就被輕松攻取。
　　唯壹堅持時間較長的，大概也就密雲縣。高佑卿率橫野軍騎兵至此，契丹不降。直到金刀軍壹部抵達，兩日拔之。
　　遙輦可汗城甚至只堅持了壹天，就在黑矟軍及城內倒戈的渤海、漢兵的夾擊下，為王師攻破。
　　而在此之前，儀坤州、西樓、越王城、北樓亦被攻取，契丹人持續了三代人的從遊牧轉向半定居的努力，直接被壹次清空。
　　而無法走向定居的話，契丹的強大就只是壹句空話。
　　七月初三，阿保機帶著已不足十萬的殘兵敗將，抵達了渾河左近。
　　越往北走，他的心越往下沈。
　　西樓和越王城沒了，他早有預料。抵達之後，夏人果然從城內沖了出來，三千余飛龍軍就敢耀武揚威。
　　遙輦敵剌率軍前出，將其擊退，算是狠狠出了壹口惡氣。
　　阿保機沒敢與他們多作糾纏。即便奪回越王城和西樓又能如何？契丹如今已經守不了城了，這裏只有壹些被荒廢的耕地，壹旦定居下來耕作，夏人再打過來，就只能束手就擒。
　　離開西樓後，大軍繼續北上。
　　壹路之上，每天都有人逃走，不知去向。甚至還有人發動叛亂，被鎮壓之後，軍心更加渙散。
　　阿保機懷疑八部丁壯還能不能打？他現在什麽人都不敢信，只死死攥著可汗親軍、大鶻、小鶻二軍壹萬多人，這是他手頭的精銳，也是賴以鎮壓各方的利器。
　　前往北樓的道路也不順利，夏人越來越多，廝殺壹日多過壹日。如果說飛龍、金刀二軍還無法對他們造成巨大的威脅，那麽鐵騎軍就很討厭了。
　　阿保機曾經調集精銳與他們大戰，將鐵騎軍打痛之後，他們確實不敢正面廝殺了，但依然沒有退去，如同蒼蠅壹樣死死跟著。
　　如此種種，令他失去了耐心。
　　“曷魯，妳遣人來報，說夏人圍了北樓，但方才拷訊俘虜，北樓分明壹天就破了，這個事為什麽不說？”
　　“牛羊呢？人呢？咱們隨軍牛羊不多了，還沒有女人，以後怎麽過日子？”
　　“曷魯，這次真是妳的錯。妳判斷夏人要去遙輦城，想要伏擊。結果除了滿嘴沙子外，妳吃到了什麽？”
　　“我不管夏人如何知道北樓的，但現在北樓沒了，牛羊沒了，人也沒了，都去哪了？”
　　“走吧，不要等了。這裏什麽都沒有，夏人還在後面追呢。”
　　各部頭人們火氣很大，紛紛指責曷魯。
　　曷魯百口莫辯，他的親隨、部下們也漲紅著臉，羞愧難當。
　　“夏人若來，我帶自己的兀魯思頂上去，哪怕全部戰死，也絕不逃跑。男兒說話算話，夠了嗎？”曷魯擡起頭，平靜地看著眾人，問道。
　　“妳死有什麽用？妳死了，能讓牛羊、丁口回來嗎？”
　　“別和他吵了，夏人壹定把人丁和牛羊都轉移了。我遣人四處看了看，什麽都沒有。”
　　“我們來晚了，當初就不該打，直接撤到北邊，夏人能追多遠？有那工夫，他們不如去搶渤海國。”
　　“其實已經追了挺遠了。這幫人，真狠啊，唉。”
　　眾人吵吵嚷嚷，爭論不休。
　　阿保機卻恍若未聞，他定定地看著北樓。
　　城頭上站滿了緊張的夏兵，那應是飛龍軍吧？難怪北樓很快就被攻破了。
　　夏人大規模列編騎馬步兵，委實是壹樁創舉。騎戰雖然不行，但數百裏奔襲後，下馬步戰，攻城拔寨，無所不克。
　　有這些人在，從今往後，契丹很難築城了。即便修好，也會被他們的騎馬步兵攻克。
　　這個認知，讓阿保機心中更加無奈。他壹直認為，如果不能定居下來，契丹八部是沒有未來的。就像那草原上旋起旋落的部族，稱雄壹時，最終煙消雲散。
　　回鶻那麽強大的帝國，地控萬裏，控弦之士不下百萬，結果被幾萬黠嘎斯人偷襲王庭，直接滅國。這就是遊牧帝國的悲劇，壹點韌性都沒有，可以勝很多次，但有時候壹次失敗，就導致了消亡。
　　要築城，要種田，要耕牧結合，這樣才會富裕起來，才會有韌性。
　　他還想創制契丹文字，建立體制、法典，這些都必須定居下來才能做到。
　　如今，到哪裏去尋這麽壹處地方呢？
　　“大汗。”海裏悄悄靠近。
　　阿保機回過神來，問道：“何事？”
　　“叠剌帶著自己的部丁跑了。”海裏低聲說道。
　　“叠剌”是耶律叠剌，阿保機的親弟弟。
　　阿保機麻木地點了點頭，示意他知道了。
　　現在逃跑的人太多了，每天都有。而他們逃跑的目的是什麽，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：向夏人投降。
　　其實他可以理解，完全看不到獲勝的希望，前途壹片灰暗，家人很可能也被夏人逮住了，不降作甚？
　　就連他自己……
　　方才他親自審訊俘虜，得到了壹個令他萬念俱灰的消息：月理朵和三個孩兒，早已被夏人轉移走了，不知去向。
　　好吧，其實是知道的，猜都能猜得出來，和龍宮嘛。但那又如何？再向南打，殺回營州，解救妻兒？
　　有那麽壹瞬間，阿保機自己都想投降了。
　　他太愛月理朵了，這個草原上的精靈的壹顰壹笑，都讓他回味無窮，是枯燥冗長的軍旅生涯中難得的壹抹亮色。
　　他擔心月理朵不開心，都沒敢納妾。
　　他在月理朵出生的地方修建了儀坤州。
　　他為月理朵壹手組建的屬珊軍提供武器裝備，把最好的奴隸劃撥給她。
　　他為月理朵做了太多事……
　　“走吧。”他嘆了口氣。
　　月理朵不見了，屬珊軍也投降了夏人，每壹件事都讓他難受萬分，直欲發狂。
　　但他不能這樣。
　　他是契丹八部的大汗，責任重大。有那麽多人誓死跟隨著他，即便連番失敗也不離不棄，他又何忍辜負他們呢？
　　“去哪裏？”海裏問道。
　　“聯絡撒剌和匣馬葛，咱們向北。”阿保機只給出了壹個含糊的回答。
　　事實上他也不清楚該去哪，只是下意識覺得，該匯合另外兩路人馬。
　　他們加起來有五萬騎、二十萬老弱婦孺，還有他們急需的牛羊馬駝。而且匣馬葛最近大掠渤海，收獲頗豐，正好解了燃眉之急。
　　海裏默默點了點頭。
　　其實吧，那兩路加起來也不如北樓這壹路重要。二十多萬老弱婦孺、數百萬牲畜，堪稱契丹的精華。
　　但被夏人這麽壹突襲，大部落入敵手。
　　這兩日多方打聽，得知有壹部分放牧地較遠的氏族偷偷跑了，往烏古部的草場而去，還有壹部分奔往霫人故地。但這些人加起來也不過五萬余眾，聽聞夏人抓了十來萬，那麽還有約五萬人散於各處，惶恐不知所依。
　　見到大汗親至後，壹些人帶著牛羊來投，但終究只是少數。更多人可能還沒得到消息，這些人不收攏起來，有點可惜了。
　　“留幾百人下來，悄悄收攏族人。”似是知道海裏的想法，阿保機吩咐道：“此地不宜久留，趁著夏人追兵還沒趕來，走吧。”
　　“大汗，扶余尹劉仁恭既不降夏，也不來歸，妳看……”海裏又道。
　　“管不了那麽多了。”阿保機搖了搖頭，道：“我量其必死，等著看吧。”
　　說罷，策馬而去。臨走之前，看了眼耶律曷魯。
　　曷魯紅著眼睛，重重點了點頭。
　　……
　　建極七年七月初四，邵樹德在銀鞍直、飛熊軍的護衛下，離開和龍宮北上，前往南樓。
　　浩浩蕩蕩的大軍出現在了草原上，銀盔銀甲，威勢喧天，誇耀著新征服者的武勇。
　　北伐契丹這壹戰，歷時約五十天，根據各部上報的數據，擠壹擠水分後，大概斬首近四萬級，俘三萬多人——俘虜人數還在快速增加中。
　　以上都是契丹丁壯，也就是俗稱的“兵”。
　　至於老弱婦孺，則已突破二十萬，牛羊馬駝近三百萬。
　　保守估計，這壹戰打掉了契丹壹半的實力——軍事意義上不足，但經濟上的摧毀則超過壹半。
　　契丹八部奮三世之余烈，結果落得這麽壹個慘淡的下場，也是無奈。這是硬實力方面的差距，沒有辦法，也怪不了誰。
　　戰爭打贏之後，後面的事情往往更重要。
　　草原上的戰爭，不同於中原內地。他們滑不留手，能跑，會躲，妳很難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，那麽善後就很重要了。
　　唐貞觀二年（628），太宗發兵攻突厥。眾突厥部落紛紛來投，充當帶路黨，唐蕃合兵十多萬，共同征討頡利可汗。兩年後，陰山之戰獲勝，突厥滅亡，降者逾十萬。
　　但突厥人死光了嗎？並沒有。事實上突厥亡國，九成以上的突厥人還在，草原廝殺，妳很難消滅多少人，因為他們會遷移、會跑路。
　　隨後又出現後突厥，擁眾數十萬，屢降屢叛。
　　邵樹德以史為鑒，覺得要好好處置壹番。不然的話，焉知不會出現“後契丹”？更何況，如今契丹八部的可汗耶律億還沒死呢。
　　七月二十，他抵達了龍化州，在此停留數日，接見降順的諸部酋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