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二十章 人祈福，鬼造煞

　　“是哩，是哩……”
　　迎著胡麻的笑臉，那黑瘦的婦人沒大見過外人，下意識躲著，說話都結巴：“先生來的好哩，俺家男人也不知道咋回事，幹不動活了哩……”
　　“俺跟孩子守著他，這幾天身子上也有點不對勁呢……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“無妨，我幫妳們看看就是了。”
　　胡麻笑著說了壹聲，客客氣氣的向這婦人作了個揖，卻是對這家裏的婦人，壹樣守著禮節。
　　但鄉下人家，哪見過這等陣仗，壹下子就更慌了，她也隱約記得，這時候得還禮，只是扭扭捏捏做不出來，話都不會說了，只是慌忙幫著胡麻推開了門，請他進屋裏看看。
　　如今夜色已然降臨，屋裏也沒點油燈，黑糊糊的，伸手不見五指。
　　但胡麻也不挑理，只是從懷裏摸出了火折子，吹得著了，邁進屋裏來，便先聞到了壹股子膩膩的香味，還有些鹹濕氣息。
　　他不動聲色，先向桌子上壹掃，放著壹盞油燈，便用火折子點亮了，然後端著油燈，向屋子裏掃了掃，溫暖的燈光，漸漸充盈了這個屋子。
　　婦人抱了孩子，仍只是在屋外守著，不曾進來。
　　胡麻便自己看，這屋裏沒分內堂側室，只是在西邊，壘了壹張土炕，上面堆著些破破爛爛的衣物與壹張看不清原本顏色的被子，隱約可見被子下面，遮了壹個人。
　　只是借了油燈光芒壹張，也能看到，那男人身材高大，靠了墻躺著，被子都蓋不上全身，露在外面的兩只腳，枯瘦如柴黑黝黝的。
　　靠了墻的腦袋被燈照著，卻是個頭發篷亂的男人，他伸手遮住了油燈光芒，也略反應了壹下，努力的想要支起身子：“老爺，老爺是哪裏來的？”
　　“可是想找人做工麽？我有的是力氣哩，壹個人能頂四個……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嘴裏雖然說著，但卻是連爬也爬不起來。
　　胡麻也不答應他的話，只是端著油燈，靠近了他，仔細盯了壹眼他的臉，然後向著這個男人笑了笑，便抓著他的被子，壹下子給掀了起來，定睛向他看了過去。
　　這男人吃了壹驚，口中發出了幾聲模糊的呻吟，身子倒像是害羞似的縮了起來。
　　就連屋外的婦人，聽見這動靜，都忍不住要伸頭進來看，感覺這次請過來的走鬼人，怎麽好像與自己認識的不壹樣。
　　行事有點粗魯……
　　當然，也只是這麽想著，卻也不敢問，更不敢攔著。
　　“呵呵，沒事，沒事，妳躺著，我就看看。”
　　胡麻看過了那床上躺著的男人，便又給他蓋上了，笑了笑，端著油燈轉過身來，照向了屋外的婦人與孩子，同時擡起手來，擦了擦眼睛。
　　看著像是眼睛不舒服，擡手揉了揉，可是眼裏看到的景像便已經不同了。
　　他已經用上了守歲人的法門。
　　早先胡麻跟張阿姑學過幾種可以讓人見鬼的法子，但如今他開始了煉化七竅，日夜滋養，這觀陰的法子倒更簡單了，只需揉壹揉眼睛，雙眼灌滿陰氣，便可以看到壹些平常人看不見的事物。
　　這壹看，總算知道了這個男人為什麽幹不動活，也爬不起來了。
　　他沒有在這個男人身上看到肉，這個男人骨骼粗壯，分明是個極壯實的，但身上卻到處都是窟窿，露出了壹大塊壹大塊的骨頭。
　　壹層層幹癟粗瘦的皮，淩亂的搭在他身上，已找不出壹塊完整的皮膚，活像壹只破麻袋，隨便的披在了身上，裂口與孔洞裏，甚至還有嘶咬的痕跡。
　　再轉頭看向了外面院子裏，他也看清了那婦人的模樣，和這床上的男人壹樣，同樣是身上這裏少壹塊，那裏多個洞的，空蕩蕩的褲管下，是兩條沒了半點肉的大腿骨。
　　就連那小孩，也只用壹只只剩了白骨的手，抓著他娘的棉褲，眼睛裏閃爍著恐懼的空小心看著屋裏。
　　可與其說是小孩，倒不如說是壹只小鬼，身上全是垂落的皮肉與血肉剝落的傷口，跟他壹比，小紅棠那都美到天上去了。
　　再擡頭，向了墻院外面看去，卻發現帶自己過來的村頭老人，已經不見了。
　　“所以……”
　　他也不慌不忙，幫著炕上的男人，掖上了被子，轉頭向了院子裏面，也不知是人是鬼的母子問道：“那天他吃完了肉，發生了什麽？”
　　“他……他吃了肉……”
　　那婆娘也不知是因為不知道胡麻看清了她如今的模樣，還是說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麽，仍是膽怯畏縮的樣子，喃喃的說著：“就睡下了……”
　　“他，他饞哩，十斤肉全下肚了，俺跟孩子只喝兩口湯，餓哩……”
　　“村，村裏人還想來俺家借肉，可俺家的肉也全被他吃光了，孩子也吵吵著說要吃肉……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“明白了……”
　　胡麻看了壹眼炕上，只見那莽漢仍只是雙眼無神的看著天花板，沒有半點反應，可又時不時動彈壹下，仿佛沒死。
　　他身上空空蕩蕩，不剩多少肉，但仍然可以看出斧子劈砍削割過的痕跡。
　　恰好那床前，就扔著壹把斧子。
　　“呼……”
　　他隱約猜到了什麽，正想說話，卻又忽然聽到，村子裏響起了壹陣紛亂的腳步聲，緊接著，便是無數扇木門，被人急急忙忙推開的聲音。
　　壹陣夜風拂來他竟在這夜風裏，嗅到了隱約的肉香。
　　“哎呀……”
　　剛剛還呆呆回答著胡麻詢問的婆娘，也忽地眼睛亮了，忙忙的喊著：“大毛，快去拿碗。”
　　“有人家裏在燉肉哩，咱們也得去討兩塊吃……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不用她說，那壹條手臂都只剩了骨頭，另外壹個袖管子空蕩蕩的小孩，便已經沖進了竈房裏，嘴巴叼著壹只碗跑了出來，嘴裏竟還在模糊的喊著：
　　“走哩，走哩，娘啊，晚了被人吃光了……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娘倆慌忙的向外跑了出去，身後壹陣叮哐聲，竟是那床上的大牛，在拼了命的往床下出溜，也想跟著跑過去。
　　胡麻也不阻止他們，只是先安撫了壹下，身邊感覺到了什麽，正炸了毛的小紅棠，然後將她抱了起來，使出了鬼登階的功夫。
　　雙足順著屋墻，就爬到了房頂上，向了四方，定睛看去。
　　如今居高臨下，這壹眼看過去，便只覺得壹陣陰氣撲面，幾乎凍結了全身血液。
　　這已經不算是陰氣，而是壹種黑蒙蒙的，讓人從本能層面便感覺不安，周身汗毛都要炸起來的氣息。
　　或者說，煞氣。
　　只見剛剛還死寂壹片，油燈都沒點幾盞的村子裏，已是熱鬧了起來，家家戶戶都推開了門，鬼壹樣的人從屋裏鉆了出來，手裏都拿著碗、盆，甚至還有刀。
　　他們沖向了壹戶人家，那戶人家也沒點燈，但竈房裏卻隱約亮著壹點火光，兩個黑糊糊的人影，守在了火竈前，死死的盯著自家的鍋裏。
　　那肉香正是從他家裏散發出來的，竟是半夜裏偷偷燉肉，被左鄰右舍的人都聞見了，聽見了外面的動靜，男的慌忙拿起鋤頭，跳到了門邊，用力的頂著，大叫著讓婆娘快藏起來。
　　“哎呀，張家的，分俺壹塊，前頭俺還幫妳耕田了哩……”
　　“大姑舅妳家吃肉，怎麽不叫著大外甥？”
　　“姓張的，虧妳能做出這種事來，兩口子半夜裏關起門來燉肉，鄰居來了都不開門？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這男人的力氣如何頂得住這些瘋了壹樣的鄰居，被人用力的擠開了，無數人湧了進來，還有翻著院墻，跳進了他家裏來的。
　　壹哄兒全沖進了他家竈房，見他婆娘剛撈起肉來，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塞，其他人便也慌忙搶了上去，七手八腳的，去她家鍋裏，碗裏，甚至她嘴裏的肉來吃。
　　貪婪瘋狂，眼睛都像是發著綠光，村子仿佛壹下子變成了鬼蜮。
　　有人伸著碗，去碗裏掏，有人擠在後面，腦袋都被擠掉了，也有人從褲襠下面，鉆進了人群，不多時，就割了壹塊血淋淋的出來，生怕別人搶了，壹邊跑，壹邊往嘴裏塞著。
　　血淋淋的壹塊塞進了嘴裏，張口大嚼，拼命的吞咽，仿佛怕被別人跑了似的。
　　胡麻站在屋頂上，極目遠看，將這村子裏各人家的模樣都看在了眼裏，才低低的嘆了壹聲，擡腳從屋頂之上，跳了下來。
　　“走鬼先生，您瞧的怎麽樣？”
　　身後忽地有人帶了哀求的聲音問道：“這人，還有得救沒？”
　　胡麻定睛看去，這幾個正是剛剛領自己進了村子的老人，如今細瞧著，才發現他們都穿著壽衣，帶了壽帽，身子模糊不定，慘白的臉上，盡是哀求的神色。
　　他們是這村子裏，表現的最正常的幾個人，但胡麻看出來了，他們不是人。
　　剛剛自己進村子時，那村口的大房子，其實是這村子的祠堂。
　　這幾位便是祠堂裏的先人。
　　他們先是不讓自己來，是怕自己被人吃了，後來知道了自己是走鬼，便又忙不叠的請自己進來，是指望自己幫著看看他們的後輩哩！
　　都說人祈福，鬼造煞，但在這村子裏，竟是反了過來，倒是死了的人，瞧著更像是好人了。
　　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