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 極惡之人（中）

　　方白鹿把手叉在腰間，望著店門外騎著電動車連滾帶爬般離去的阿羅街十三太保搖了搖頭，感到有些好笑。
　　壹幫連火藥武器也沒有的半大小子，怎麽就忽然殺到自己這裏來了？
　　店裏地板與墻壁交界的青苔和黴點被他們用鐵絲網擦去大半——這種“代價”，這壹幫小孩兒還是要付的。
　　他望向壹樓中央那塊“神經阻斷生成器”所覆蓋的範圍：就算是性能不大穩定的印度軍工品，拿來欺負小孩也是綽綽有余。
　　方白鹿把手伸進兜裏，摸了摸裏頭的手機：剛剛那場短暫的伏擊，算是他對手機實戰用途的壹種摸索。
　　先用喇叭吸引太保們的視線，再用店面招牌中暗藏的強光射燈使他們致盲。但最後將他們壹個個擊暈的，卻是這部手機。
　　當然，方白鹿沒有用它直接高速往阿羅街十三太保們身上招呼：從樓上水泥地的那塊坑洞來看，這些青春期流氓的斷肢恐怕會把方氏五金店門口的排水口徹底堵上。
　　他只是試驗了壹種思路：如何利用手機在靜止狀態下，近乎固定在空氣中的特性。
　　當那幫楞頭青暈頭轉向四處亂竄時，方白鹿把手機“禦劍”到他們的腦門或下頜前——這些太保們是自己“主動”撞昏的。
　　至於那些縮成壹團的，他也試驗了壹下手機在慢速下的沖擊力——效果喜人，至少沒有哪個腦袋像西瓜壹樣爆開。
　　巷子深處黯淡的光線加上強光導致的短暫失明，方白鹿倒也不擔心太保們會發現到底是什麽打昏自己的。
　　由於對手機的控制還不怎麽得心應手，加上阿羅街十三太保如無頭蒼蠅般的行動軌跡，方白鹿來來回回試了許多次才終於把他們全部擊昏。
　　當然，為了防止在信息之海中留下什麽漣漪，方白鹿動手前也沒忘了先把店裏的攝像頭統統關好。
　　“唔……”
　　種種權衡在他腦中流轉了片刻：和這個“阿羅聯合”，也許可以做上幾筆生意。好好調查壹番背景後，進行有限度的合作也不是不可能。
　　“嘖……後頭再說。”
　　方白鹿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：
　　他從“和氣生財”下的暗箱裏拿出前任店主的追思盒，用雙手捧好。
　　它孤零零地在暗箱裏呆了許久，方白鹿也不曾為其供奉電子香火——這是前任店主的囑托。
　　……
　　眼前是那副熟悉且陌生的場景，似是而非——
　　本就不大的店面中被三排貨架壹分割，更顯得狹小。垃圾與廢品堆在貨架的每壹寸角落，在昏黃燈光下格外破舊。
　　這是被陰靈破壞前的方氏五金店。
　　他再次使用了老式的VR設備，進入了追思盒中。方白鹿沒有用神經電極片進行連接：雖然鏈接追思盒不需要通過數字空間，但經過慈悲刀的意外後，他可不想也對前任店主造成什麽危險。
　　方白鹿深吸壹口氣，品味著記憶中的那股潮濕的鐵銹味：VR設備並沒有嗅覺模擬，這種氣味來自於想象。
　　店裏的舊日環境給方白鹿予熟悉與安定——在這些雜亂的布置消失後，他的生活卻迎來了真正的混亂。
　　貨架上那些廢品的外觀像是裹著壹層流動的水霧般：
　　他能分辨每壹件廢品的類別，但無法舉出它的品牌與其他細節——這些都在不斷變動。
　　追思盒的環境如果不經刻意設定，環境會由其中受供奉者的記憶決定。在前任店主經營的日子裏，不知道經手了多少件各式各樣的貨物。所以這些東西，只是他記憶中的壹個個縮影擺了。
　　方白鹿穿過貨架，目光越過櫃臺：搖椅上空無壹人。
　　“小東該在樓上……”
　　他拾級而上，虛擬出的身體沒有驚動樓梯上密布的塵灰。
　　前任店主正坐在工作臺前的椅子上泡腳——他的小腿上暴起根根紫紅色的血管，這是在數十年在櫃臺的久坐後，纏繞他余生的靜脈曲張。
　　他仰靠在椅凳上，壹陣刺耳的鼾聲從微張的嘴中傳出，穿過額頭上用膠帶粘好的眼鏡。
　　腳盆裏上壹絲煙氣也沒有：水早已涼了。
　　“隨時隨地的打盹，是人類暮年獨有的特權還是詛咒呢……”但只讀狀態的前任店主，將永遠停留在這個人生階段。
　　方白鹿沒有急著叫醒他，只是帶著懷念打量著二樓的臥室：
　　墻上小小的窗口裏射進幾縷午後的明媚陽光，陣陣鳥鳴與歡笑從中傳出——那是不屬於這個吉隆坡的景象。
　　這不是窗外真正的景色，而是前任店主之前購買的外景美化套餐：窗口上的玻璃其實只是壹面顯示器罷了。
　　方白鹿轉開了視線——這是他醒來之後前任店主專門訂購的，以免方白鹿適應不了籠罩著吉隆坡的永恒暴雨。
　　後來方白鹿把它拆掉了，因為每月的付費過於高昂。
　　床腳的白棺突兀且顯眼，與破舊且蒼老的臥室格格不入。
　　這也是方白鹿進入追思盒的原因：他要搞清楚自己是怎麽從這具白棺中醒來的。而前任店主，應該多少知情。
　　方白鹿走近白棺：其中繚繞的霧氣蒸騰不散，像活物壹般滾動不休。
　　誰又知道當他乘坐這艘小小的渡船劈開時間長河的波浪後，卻到達了這樣壹個世界呢？
　　方白鹿想象中的未來，本只是壹個技術發達到能治愈晚期癌癥的世界罷了——
　　等等！
　　壹道閃電從他的大腦中亮起，流轉過周身：
　　“對……就是這個……”
　　方白鹿“咚”地壹聲跪到在地。這聲音不是VR設備所發出，而是來自他現實中的身體。
　　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壹直忽略了這個疑點：
　　自己的三期肝癌，怎麽治愈的？
　　這個問題像是虛空中的壹股洪水，灌進了他的大腦裏。
　　從方白鹿醒來開始後，曾經如影隨形伴隨自己的種種癥狀都已經不翼而飛。
　　他的肚腩曾因腹腔積水而腫得大如籃球，媽媽的眼淚滴在上頭會劃出壹道弧線；無論什麽食物，吞下嘴裏就是無盡的嘔吐與腹瀉，只能靠輸液維持；到最後，方白鹿的大腿甚至還沒有父親的胳膊粗……而父親已經因為無盡的壓力變得骨瘦如柴了。
　　可在白棺中那漫漫數百年的長夢後，壹切都無藥而愈。方白鹿從沒聽說過，冬眠艙還有著醫療功能。
　　“不可能……不可能吧……”
　　方白鹿用手掌撐住地面，向前任店主撲了過去。他手臂的皮膚上傳來壹陣劇痛，似乎是現實中的身體在沖撞中刮到了什麽。
　　“小東！小東！”
　　他想要搖動前任店主的雙肩，兩只手卻像幻影般穿過身體交擊在壹起。
　　“啊……祖宗，妳——”
　　那雙老人特有的渾濁眸子裏，透出純然的惶惑與不解。
　　“小東！白、白棺，我、我是怎麽醒的？額、真的……真的是醒過來的嗎？我的病、我的病……”
　　極度激動的情緒讓方白鹿的喉嚨湧來止不住的嗝意，血液卷上他的面孔，帶起冰寒混雜灼熱的麻木。
　　入睡前的二十余年人生，在他的腦內湧起洪波。壹個問題從腦中最深處誕生，像湯勺般攪動他的理智：
　　“方白鹿，真的是‘我’嗎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