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三十八章 稻草【上】

　　小半個時辰後。
　　出現在小廟門前的焦順，早已換了副成功人士的嘴臉，身上也從便服重新換回了六品官袍——五品的還沒做好。
　　這就是所謂的因人制宜。
　　薛姨媽羞怯天真且又顧慮頗多，若表現的太過強勢，只會嚇的她遠遠逃開；若壹味的溫柔以對相敬如賓，卻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償所願。
　　故此焦某人特地祭出了沖動型純情少年人設。
　　因為癡戀而略顯笨拙的純情少年，常常會讓年長女性產生自己占據主動的錯覺，而基於此人設進行‘笨拙又尷尬’的吹捧，則可以進壹步強化這種印象，讓對方漸漸放松警惕，不至於壹有風吹草動就反應過度。
　　這尬壹點、笨壹點正是其中關鍵訣竅，既然要示敵以弱，就萬萬不能表現的遊刃有余，否則非但立不住人設，還會消減對方自以為掌握了主動的錯覺。
　　當然，僅僅降低對方的警惕性還是不夠的，關鍵時刻，就該輪到‘沖動型’這個前綴發揮功效了。
　　不過沖動和沖動之間，也是有區別的，要盡量表現成情難自禁，而不是色迷心竅。
　　在觸犯到對方底線之後，還要能果斷迅速的退縮認慫，回撤到純情人設上伏低做小，然後養精蓄銳等候下壹次沖動的機會，直到徹底將其吃幹抹凈……
　　EMMM～
　　紙上談兵的技戰術就到這裏。
　　說回眼前。
　　上回來‘探望’妙玉時，焦順本來打算以雪中送炭的親和面目提升好感，誰知換來的卻是疏遠與猜疑。
　　所以焦順今兒準備換壹套打法。
　　卻說他定了定神，便上前拍響了山門。
　　片刻之後，廟門開了條不大的縫隙，壹個仆婦從裏面探出頭來，先是滿眼警惕的掃量，等確認焦順的身份之後，又猛然間從裏面跳了出來，驚喜的叫道：“焦大人？！”
　　她滿滿堆笑的欲要往前湊，可見焦順身穿官服面容冷峻，壹副不怒自威的架勢，又訕訕停住了腳，遲疑猶豫了片刻，又陪笑道：“我們姑娘剛才還提起您呢，大人快裏面請！”
　　說著，忙又折回臺階上，把廟門左右推圓了，然後奴顏婢膝側身在前引路。
　　她這話倒也不算說謊。
　　方才妙玉確實曾提起過焦順，可卻並不是什麽好話，而且也不是她自己主動提起的。
　　這些時日，外面因周隆壹案鬧的天翻地覆，廟裏的主仆四人同樣是紛爭不斷。
　　兩個仆婦因先前被靜儀質疑，又不見妙玉出面主持‘公道’，原本就沒剩幾分的忠心幾乎散了個幹凈。
　　此後她們在打短工時，賺多了就存下壹多半，只拿些零頭出來應付妙玉和靜儀；若賺的少了，更是分文不肯上繳。
　　如此壹來，妙玉和靜儀自然指不上她們供養，只能搜腸刮肚的拿東西出去典當，才能勉強維持生計。
　　可這今兒壹件明壹件的，本就遭了‘洗劫’的家底又能支撐多久？
　　更何況附近的當鋪還合起夥來壓價，讓主仆兩個的境遇愈發雪上加霜。
　　到了最近，別說是什麽驅蟲的熏香了，連壹早壹晚兩頓飯都難以為繼。
　　偏南邊兒家裏又始終沒個回信……
　　於是這天晚上，靜儀喝了兩碗米粒屈指可數的稀飯之後，終於忍不住提議去找邢岫煙施以援手。
　　她這個提議，十分難得的得到了兩個仆婦的鼎力支持——近來雙方差不多天天吵架，妳說東我偏要說西，從來就沒像今天這麽齊心過。
　　靜儀雖然不齒兩人的行徑，但看在目的相同的份上，也便沒有拆臺。
　　三人妳壹句我壹句圍著妙玉勸了許久。
　　妙玉心下其實早已經動搖了。
　　她起初最畏懼的是那些蛇蟲鼠蟻，以至於在斷了熏香之後，壹度都不敢在晚上睡覺，生生熬到白天才讓靜儀守著瞇壹會兒。
　　然而……
　　在切身品嘗過餓肚子的滋味兒之後，她才發現與饑疲交迫相比，那些猙獰可怖的蟲子根本不值壹提！
　　甚至在某個餓到心慌氣短的下午，她壹度還曾萌生出要拿蟲子充饑的沖動。
　　這讓她在清醒之後幹嘔了許久。
　　所以在聽到靜儀等人，提出向邢岫煙求助時，從腸胃打頭，她身上的每壹處器官都在反復的唱響四個字：答應她們、答應她們、答應她們……
　　然而妙玉卻又實在拉不下臉來。
　　邢岫煙當初不過是她家租客的女兒，雙方的家境天差地別，見識才學更是不可同日而語。
　　故此她從未將邢岫煙當成是平等的存在，不過是瞧這小姑娘還算乖巧，便順手教了些東西，當做閑極無聊之下的調劑，說穿了，和養壹條寵物也無甚區別。
　　誰能想到短短幾年之後，她竟就淪落到要向邢岫煙‘搖尾乞憐’的境地，這卻讓妙玉情何以堪？
　　身心矛盾之余，便賭氣說了些尖酸刻薄的言語，總結起來，無非是嘲諷邢岫煙自甘墮落的那壹套，捎帶再貶低幾句焦順的出身，以及粗魯不文的品貌。
　　結果恰在這時，焦順突然到訪小廟。
　　在看到焦順昂首闊步走進來的那壹刻，妙玉心下就止不住的後悔和惶恐，生怕仆婦將自己方才的言語學給焦順，徹底斷去這最後的救命稻草。
　　在腸胃的竭力抗議下，她甚至壹改從前的孤傲，準備主動說些什麽緩和壹下氣氛，順帶也讓兩個仆婦明白自己的真實態度。
　　但軟糯的言語在嗓子裏醞釀了半晌，最後從嘴裏吐出來的卻是壹句冷冰冰的質問：“妳又來做什麽？！”
　　話壹出口，妙玉後悔的腸子都青了，但面上卻又習慣性的擺出了孤高冷傲的嘴臉。
　　呵～
　　焦順心下冷笑壹聲，心道這假尼姑還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！
　　他在外面耽擱這麽久，可不只是為了換壹身行頭而已。
　　妙玉的近況他早已經打聽清楚了，連飯都吃不飽，身邊的人更是離心離德，虧她壹臉菜色的，竟還能擺出這樣桀驁不馴的嘴臉。
　　不過也正因此，焦順愈發期待將她這層硬殼徹底打破之後，會是怎麽樣壹番景象了。
　　心中這樣想著，焦順面上卻也是不假辭色，甚至摸出手帕掩住口鼻，裝出壹副嫌棄的架勢道：“妳當本官樂意來這等腌臜所在？還不是受了岫煙的托付，才不得不來！”
　　靜儀正腹誹小姐執迷不悟，聽到焦順提及邢岫煙，立刻抖擻精神討好的笑道：“也虧是邢姑娘惦記我們，小小姐如今也該滿月了吧？我‘師姐’也常常惦念著邢姑娘和小小姐，想要登門探視呢。”
　　妙玉在壹旁冷著臉默然無語，心下卻期盼著靜儀能討些好處——也不用太多，只要足夠支付每天的柴米油鹽，撐到家中送來銀兩就好。
　　反正到時候，自己肯定會十倍奉還！
　　焦順掃了眼靜儀，見這清秀的我小丫頭臉上的菜色，比之妙玉還要濃郁幾分，且壹張鵝蛋臉都瘦的尖了，愈發凸顯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。
　　這倒真是個忠心的，只可惜所托非人。
　　“哼～”
　　壹面暗贊這丫頭，焦順壹面不屑的嗤鼻道：“妳們姑娘若真有這份兒心，也不至於淪落至此——喏，接著！”
　　說著，從袖子裏摸出那串佛珠，隨手拋給了那靜儀，又昂著頭高高在上的道：“這是妳們姑娘送岫煙的東西，如今就算物歸原主了。”
　　靜儀慌忙接住，見是壹串沈香木佛珠，正中還綴了塊指頭大小的和田玉，雖不是什麽好成色，但料來典當個十幾兩……
　　呃，七八兩總不成問題吧？
　　被當鋪打壓到已經開始懷疑人生的靜儀，十分自覺的就將估價降了壹半。
　　但即便如此，也堪稱是救命稻草了！
　　她大喜過望，連忙躬身道：“多謝焦大人、多謝邢姑娘，多謝焦大人、多謝邢姑娘！”
　　兩個仆婦也都是眉開眼笑，雖然她們時不時就能在外面打打牙祭，但廟裏有現成的，自己豈不能多攢下壹些私房錢了。
　　至於妙玉，雖依舊勉力維持這清冷孤傲的嘴臉，眼睛卻止不住的往那佛珠上飄。
　　若在從前，她肯定認為典當法器是對我佛的褻瀆。
　　但現如今……
　　若非沒人肯接手，她又不知道該去哪兒賣，只怕早把這破廟拆零碎賣幹凈了，把佛像打碎了論斤稱都行！
　　她看著那佛珠，眼前仿佛出現了兩缸米面，壹壺油壹袋鹽，還有堆成了小山的柴火。
　　至於驅蟲的熏香……
　　那畢竟不是生活必需品，而且大不了自己把床搬到正中間，這樣能爬上去的蟲子自然就少了。
　　焦順將這壹幕收入眼底，不由暗笑這假尼姑雖然嘴硬，身體還是很誠實的。
　　然後他又著重留意了壹下那兩個仆婦，見其滿面貪婪的樣子，心下就徹底有了底。
　　來之前，他最頭疼的是這串佛珠會打亂自己的計劃，但和負責監視妙玉的地痞進行交流之後，他卻反倒將這串佛珠當成了壓垮妙玉的最後壹根稻草。
　　而將事情反轉的關鍵，正在這兩個仆婦身上！
　　焦順滿意的收回目光，揚聲道：“東西既然妳們已經收了，那焦某就告辭了。”
　　說著，微壹拱手，轉頭就走。
　　靜儀見狀忙追上去相送，兩個仆婦和哼哈二將似的陪在左右，眾星捧月似的將焦順送出了廟門。
　　等出了巷子口，焦順看看後面無人，便沖墻角招了招手，當初受賈薔指使的地痞頭目，立刻巴巴的從陰暗處迎了上來。
　　焦順也不等他張嘴招呼，便吩咐道：“方才交代下的事情，妳盡心去辦，等事成之後少不了妳的好處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返回頭再說廟裏。
　　送走焦順之後，靜儀和兩個仆婦回到正殿，就打算佛珠交給妙玉。
　　妙玉卻搖頭道：“妳明兒拿去當了就好，何必再經我的手。”
　　靜儀原也是這麽想的，於是便把佛珠收了起來。
　　那兩個仆婦在壹旁卻有些眼熱，她們以己度人，壓根不信先前典當的東西會那麽便宜。
　　於是其中壹個忍不住道：“那當鋪的人多半是欺姑娘年紀小，所以才往死了壓價，要不這回讓我去試試？”
　　另壹個也忙跟著自告奮勇。
　　靜儀卻如何信得過她們？
　　當下啐了壹口，罵道：“妳當妳們那些偷瞞的事情姑奶奶不知道？這東西要交給妳們，還指不定便宜了誰呢！”
　　兩個仆婦也是針鋒相對，拿靜儀每次都賤賣東西說事兒，話裏話外嘲諷她中飽私囊。
　　兩下裏直吵的天崩地裂。
　　妙玉夾在在中間，卻只是默誦佛經。
　　第二天壹早。
　　兩個仆婦剛起床洗漱完，就有相熟的店掌櫃喊她們過去打短工，因代替靜儀典賣佛珠的事情沒能談成，她們便忙跟著那掌櫃去了。
　　這回照例又是些掃撒的差事。
　　兩人正忙活著，店掌櫃的老婆就從外面進來，像往常壹樣隨口扯起了家長裏短。
　　聊了幾句，那婦人忽然話鋒壹轉：“對了，妳們跟那破廟裏帶發修行的尼姑，到底是什麽關系？”
　　“唉～”
　　提起這個來，兩個仆婦就忍不住唉聲嘆氣，將妙玉的身份和經歷添油加醋的說了。
　　不想那婦人驚道：“這可不妙！我剛聽民信局的人說，送信的人找到她家裏，才知道她家惹了人命官司，男主人下獄判了斬監候，主母連嚇帶病也壹命歸西了，因沒了管事的，家裏的下人幹脆壹窩蜂都逃了個幹凈。”
　　兩個仆婦壹聽這話魂兒都飛了，連問‘這話可是真的’。
　　那婦人直撇嘴：“我哄妳們有什麽好處？不信妳們去民信局的人，他們正準備派人去廟裏傳信呢。”
　　兩個仆婦壹時那還顧得上打短工，忙飛也似的尋到了民信局，結果得到了消息與那婦人所說壹般無二！
　　這下子，她們登時信了個九成九。
　　正六魂無主，又聽那民信局的掌櫃勸道：“那小尼姑如今都家破人亡了，廟裏又窮的叮當亂響，哪還有錢使奴喚婢的？要我說，您二位要是有親可投，就趕緊湊盤纏投親戚；要是沒親戚可投，幹脆趁年輕另尋個下家。”
　　說著，壹雙賊眼上下亂瞄。
　　兩個仆婦見狀，忙啐了壹口奪門而逃。
　　等到了外面，兩人彼此壹合計，都想著盡快南下投親。
　　可盤纏又該從什麽地方湊？
　　商量了半天，其中壹個便咬牙道：“事到如今也管不得那麽多，她這陣子吃咱們用咱們的，也合該放放血了！”
　　“妳是說？”
　　“走，趁那死丫頭還沒得著信，咱們先下手為強！”
　　提議的這個仆婦向來手腳不幹凈，慣愛做些小偷小摸的勾當，最近打短工時因主家管得松，更是沒少私自夾帶，故此壹遇到難處，她就想到了這上面。
　　另壹個雖老實些，卻向來無甚主見，何況又掛念家鄉的親人，被同伴慫恿了幾句，便也屈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