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九十七章 燈塔

　　卻說這天傍晚臨近散衙的時候，焦順突然得了內廷通傳，說是明兒早朝需要他列席備詢。
　　雖然那傳旨的太監口風很緊，不過焦順也大致猜出，找自己去應該是為了京西鐵路的事兒——這事兒從去年就開始吵，原本相持不下，不過最近皇帝已經占了上風，這回找自己去參與早朝，多半是想壹錘定音了。
　　至於皇帝占上風的原因麽……
　　散衙後焦順的馬車順著千步廊往東，途徑午門外的廣場時，焦順挑簾子往外觀瞧，就見廣場正中高達五丈的竹制燈塔，已經壹層層的亮起了電燈。
　　不過最頂端的那幾盞探照大燈，暫時還沒有要打開的跡象。
　　正月十五的時候，這座燈塔壹經亮相便引發了巨大的反響，尤其是城樓上被邀請參觀的各國使臣，在探照大燈的特別針對下嘩然失態的情景，在報紙上被連篇累牘的報道後，更是將這座燈塔的熱度推上了新的層次。
　　而在朝野間定下‘揚我國威’的基調後，皇帝便大肆抨擊‘奇觀誤國’的言論，意圖借此推進被梗阻許久的京西鐵路，並野心勃勃的提出了京津鐵路的計劃。
　　當然了，後者想要開建的話，還要看前者能否發揮出實際效用。
　　話說，雖然這盞燈塔已經連續展出了半個多月，但每天晚上還是會吸引不少的人流，有京城的官民，也有外地來的客商，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進京趕考的舉子。
　　正因托了科舉的東風，如今以這燈塔為背景的詩詞，已經足夠出兩三本詩集了——當然了，大多數也就是打油詩那種層次的。
　　而且吟詩歸吟詩、贊頌歸贊頌，妳要問趕考的舉子們支不支持繼續大力發展工科，那十有八九還是不支持的。
　　約莫是因為焦順坐下的這輛馬車足夠顯眼，前後三十六個開道衛士也足夠煊赫的緣故，還沒等駛過廣場，就被幾個龍禁衛攔住了去路，說是請焦大人稍候，內府總管周公公隨後便到。
　　焦順心知周無憂找自己，多半是為了這燈塔的事兒。
　　當下便命車夫將趕到了路旁，又從車上下來，喚過幾個糾察隊副官，先道了辛苦，又表示明兒自己要參與早朝，就不勞糾察隊護衛了。
　　然後又命栓柱取了五十兩銀子，讓副官們代自己請大家吃酒。
　　這邊正推讓著，胖乎乎的周無憂已經快步到了近前，隔著老遠就嚷道：“焦老弟，妳可是把哥哥我給坑慘了！”
　　結果因這壹聲喊岔了氣，等跑到焦順面前時，反倒說不出話來了，直急的摸出手帕往額頭揩了又揩。
　　“老哥莫急。”
　　焦順笑著伸手指了指對面廣場上的燈塔問：“皇上還不準備拆了它？”
　　“可不是麽！”
　　周無憂終於緩過勁兒來，頓足道：“妳老弟倒好，過完正月十五就做起了撒手掌櫃，咱可還是壹天天提心吊膽，就怕這勞什子出岔子！”
　　說著，又伸出蒲扇似的胖手，比劃著道：“開頭幾天還好，這陣子我們內府壹天光是大檢就得五回往上！更別說趕造出來的大燈泡，十個裏面有三個能用的就燒高香了，亮起來還不定什麽時候就滅了，這把哥哥我愁的呦！”
　　也不怪周無憂滿口埋怨。
　　這燈塔本就是焦順靈光壹閃搞出來的東西，又因為工期限定的死，自然蘿蔔快了不洗泥。
　　要說撐個三五天倒還罷了，偏皇帝見那壹幫洋鬼子都被探照燈嚇的吱哇亂叫，龍顏大悅之余，就無限期的延長了這燈塔的展出時間。
　　這壹來，自然大大超過了原定的工作時間。
　　發電機每天檢修之下，勉強還能扛得住，那些燈泡可不行，壹天也不知要壞多少個，原本預備的備件早用完了，如今都是加班加點趕出來的新貨。
　　可這急於趕工之下，良品率就更低了，尤其是那幾盞探照大燈。
　　“咱也拐彎抹角跟萬歲爺提過幾回，可萬歲爺……”
　　周無憂說著，抓住焦順的胳膊軟語向求道：“這解鈴還須系鈴人，這事兒妳老弟可不能放著不管！”
　　“我倒是想管。”
　　焦順兩手壹攤，無奈道：“可皇上最重天家體面，這樣的事兒肯定不能硬勸，妳總得容我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說。”
　　“這還能難得住老弟妳？”
　　周無憂壹聽這話，立刻兩只手都攥了上來：“反正這事兒我就全指著老弟妳了！”
　　正說著，忽然間廣場上燈光大盛，卻是塔頂那壹圈探照燈突然亮起，圍觀群眾就等著這壹出呢，喝彩贊嘆聲立刻如潮水般響起。
　　周無憂臉上卻沒半分喜色，遠遠的數了數，苦著臉嘟囔：“就亮了不到七成……”
　　說著，又眼巴巴的看向焦順。
　　焦順再三保證，找到機會壹定幫他拆掉這座‘奇觀’，才好不容易脫身。
　　誰成想前腳剛擺脫了周胖子，後腳就又被壹夥人攔住了去路。
　　為首的不是別個，正是那中山狼孫紹祖。
　　當初因焦順駁了他的面子，孫紹祖暗地裏頗為惱怒，不過今日再見時，卻笑的滿面春風熱情洋溢，不見半點芥蒂。
　　這也正常。
　　畢竟這壹年來焦某人青雲直上，非但官爵權柄都有長進，更得了勛貴和皇商們的支持，甚至連忠順王府和南安王府都主動結交。
　　他壹個外任武夫，又哪有資格、哪有膽量再與焦順爭風吃醋？
　　故而非但不敢表現出絲毫芥蒂，反而竭力在焦順面前伏低做小，打著同日成親的名頭，極力邀約焦順去吃酒。
　　可惜焦順對這廝的印象實在不怎麽樣，何況迎春那邊兒，他雖然最後選擇了袖手旁觀，可要說壹點同情心都沒有，那肯定也不可能。
　　所以十分冷淡的拒絕了孫紹祖。
　　孫紹祖也不敢露出絲毫不滿，斜肩諂媚的目送焦順的馬車走遠了，這才收斂了笑容，漸漸挺直了腰板。
　　“將軍。”
　　左右因見他眼中兇芒畢露，便湊上來表忠心道：“這廝到底什麽來頭，竟敢折將軍您的面子？要不要我帶兄弟們……”
　　說到半截，孫紹祖壹雙牛眼就轉向了他，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就是個大耳帖子，嘴裏罵道：“蠢材！他也是妳能招惹的？！”
　　說著，順勢往廣場正中指了指：“瞧見那發光的竹牌樓沒？那就是他親手弄出來的祥瑞！皇帝老子如今將他寶貝成什麽似的，妳長了幾個膽子敢去惹他？”
　　那軍將其實早猜到了焦順的身份，但此時還是湊趣的捂著臉，震驚道：“原來他就是工學焦順？！”
　　說著，又豎起大拇指贊道：“將軍您真是交遊廣闊，連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都識得！”
　　這時節，他倒把焦順不給面子的事兒拋在了腦後。
　　“哼～”
　　孫紹祖輕哼壹聲，不屑道：“豈止是認識，過幾日老子還要與他做連襟呢。”
　　史湘雲和迎春是表姐妹關系，勉強說是連襟倒也並不為過。
　　那軍將聞言，忙又拍馬屁道：“有這樣的連襟在朝中幫襯，這津門提督的位置早晚是您的！”
　　“哼～”
　　孫紹祖又冷哼壹聲，兩只牛眼在眼眶裏滴溜溜亂轉。
　　他自然也是這麽想的，若不然又怎會上趕著拿熱臉去貼冷屁股？
　　只是瞧焦順的態度，顯然並不怎麽認可這連襟的關系。
　　不過……
　　若是換成另壹種連襟呢？
　　以前聽說焦順與榮國府的二姑娘有舊，孫紹祖還曾因此惱怒嫉恨，但現在倒巴不得這事兒是真的。
　　屆時自己說不定還能憑借二姑娘，再與他結為同道……
　　……
　　焦順可不知道，又有人想與自己做同道中人。
　　甩掉了那孫紹祖之後，他回家打了個轉，順勢遣散了壹眾護衛，又跟邢岫煙交代了幾句，然後便輕車簡從出了後門，壹路兜兜轉轉趕奔尤家。
　　因成婚在即的緣故，他那些紅顏知己【姘頭】們，或多或少都有些情緒波動，所以焦某人這幾天才不得不四處趕場，免得後院起火。
　　不過他也沒能睡個囫圇覺。
　　約莫五更【三點】的時候，就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更衣洗漱，簡單在尤家用了早飯，便驅車直奔東華門。
　　遞牌子進宮之後，焦順原以為會自己被帶到大臣們值班的地方，等候皇帝傳召，不想引路的小太監直接把他帶到了文華殿的禦書房。
　　不用說，肯定是皇帝想先跟自己碰個頭，商量壹下早朝時舌戰群儒的對策。
　　不過他被帶到禦書房的時候，裏面還是空無壹人，約莫又等了壹刻鐘，才見哈欠連連的隆源帝領著戴權從外面走進來。
　　“微臣參見……”
　　焦順掃著朝服的袖子剛要行李，隆源帝就搶著擺手道：“行了，愛卿免禮平身吧。”
　　說著，壹邊往禦案後面繞，壹邊開門見山的道：“朕今兒讓妳來參與早朝，為的就是修築京西鐵路的事兒——那些腐儒當真是食古不化，如今連街頭巷尾的平民百姓，都知道當今世界是工業強國的時代，偏他們還壹口壹個祖宗成法。”
　　他重重往禦座上壹坐，鄙夷道：“哼～太祖爺在世時，是何等重視工業？也真虧他們有臉拿祖宗成法說事兒！”
　　焦順也覺得這些人多少有些滑稽，擱別的朝代妳拿祖宗成法說事兒還行，可夏太祖身為穿越者，本就是最大最堅定的工業黨，再扯什麽祖宗成法，那不等於是給隆源帝背書嗎？
　　正腹誹著，又聽皇帝道：“總之，今兒務必要把這事兒定下來——反正這裏面的事情妳最清楚不過了，該說什麽、不該說什麽，朕也用不著叮囑妳了吧？”
　　焦順忙躬身道：“微臣必竭盡所能，不負陛下重托！”
　　“嗯。”
　　皇帝宣泄了壹陣情緒，隱隱就覺得腦殼作痛，忍不住擡手去揉太陽穴，壹時也便少了言語。
　　這半年來他時不時就會頭疼，吃了不少藥也沒見效，好在再沒有像當初夜奔時那樣吐血，疼起來也是忍壹會兒就過去了，還不至於因此誤事。
　　焦順躬身靜候了好壹會兒，才聽隆源帝又開口道：“對了，再過半個月妳是不是就要成親了？妳可有什麽想要的賞賜沒有，有的話盡管直說就是。”
　　焦順沒想到他突然就轉到了自己的婚事上，當下忙擺出壹副誠惶誠恐的樣子：“陛下日理萬機，竟還能惦記臣的私事，微臣感激五內，如何還敢奢望……”
　　“別弄這些虛的！”
　　隆源帝眉頭壹皺，又想去揉太陽穴，最後生生忍了下來，順勢擺手道：“妳我君臣相得，有什麽想要的只管說就是了，若不肯說，等朕賞下了，可別怪不對妳的心意。”
　　見皇帝誠心要賞賜自己。
　　焦順略壹猶豫，忽然想起昨兒答應周無憂的事兒，當下訕訕道：“既然陛下執意要賞，那微臣還真有壹個不情之請。”
　　隆源帝下巴壹揚：“講。”
　　焦順裝作不好意思的道：“就是……那午門外的燈塔拆了之後，能不能勻壹臺發電機和幾盞探照燈，讓臣在成親當日狐假虎威壹番？”
　　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　　隆源帝聽了這話，不由哈哈大笑，拍案道：“還得是愛卿，朕怎麽沒早想到這個法子？等日後再有皇親國戚成親，朕也賞他們這個，既體面，還能為內庫節省壹筆開支。”
　　焦順心道，那探照燈燈泡的造價，眼下只怕也便宜不到哪去——不過皇帝高興就好，反正他焦某人又不用為內庫的財政負責。
　　皇帝笑過之後，似乎又想到了什麽，當下吩咐壹旁的戴權道：“等過兩日拆了那燈塔，妳記得讓內府準備兩份出來，壹份送到焦愛卿府上，壹份送到榮國府去——寶玉不是也要在同日成親嗎？朕賞他壹個體面，順帶也免得那些科道言官又因此事攻訐妳。”
　　最後那句是對焦順說的，焦順立刻做出感激涕零狀，伏地叩首道：“微臣謝聖上體恤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