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八十八章 期限

　　怡紅院。
　　同樣是天剛蒙蒙亮，賈寶玉昏昏沈沈的睜開眼，擁著被子坐起來，又揉著眉心緩了好壹陣子才清醒些，於是沙啞著嗓子問：“現在是什麽時辰了？”
　　側面小床上的襲人被他驚醒，忙趿著鞋披衣起身，先看了眼墻角的座鐘，然後道：“還早著呢，二爺再躺下睡壹會兒吧，我過會兒讓她們送壹碗醒酒湯來。”
　　“不睡了，頭疼的難受。”
　　賈寶玉說著，撩開帷幔將兩條腿搭在腳踏上，皺著眉狠狠撓了撓頭皮，然後又開始發起呆來。
　　見他壹副宿醉未醒的樣子，襲人去外間交代了壹句，然後又折回來倒了半杯溫茶，遞給賈寶玉道：“昨兒怎麽喝的那麽多？不單單是妳，連焦大爺都醉的不成樣子，勉強送妳回來後，就被好幾個人架著去客院歇息了。”
　　“焦大哥也喝醉了？”
　　賈寶玉疑惑的敲了敲太陽穴，心說昨兒喝酒的時候好像沒見到焦大哥吧？
　　難道是自己喝醉之後，焦大哥又回來和璉二哥舉杯痛飲了壹番？
　　那璉二哥前前後後得喝了多少？
　　“璉二哥沒事兒吧？”
　　“這……”
　　聽他脫口問起賈璉，襲人搖頭道：“這我倒不曾聽說。”
　　旋即又解釋：“主要眼下還在服喪期間，本不該大肆濫飲的，太太昨兒特意交代我們，您喝醉的事情盡量不要外傳，想必璉二爺那邊兒也是壹樣的。”
　　“喔。”
　　賈寶玉了然的點點頭，這才陡然記起大伯死了還不到半年，他壹時竟有些羞慚。
　　但轉念想到等出了孝期，就要迎娶寶姐姐過門了，又轉而長籲短嘆起來。
　　這兩天雖然口口聲聲心心念念的，都是讓林黛玉與薛寶釵平起平坐，但說實話，賈寶玉心底其實沒多大把握，畢竟林黛玉的脾性他是最清楚不過了。
　　以林妹妹那驕傲又敏感的性格，除非是有什麽天大緣故，否則又怎肯答應屈居人下——說是平起平坐，但有哪個平妻又真能與大婦平起平坐？更何況金玉良緣乃是禦賜，將來必然要高過林妹妹壹頭！
　　不不不～
　　不能這麽想，或許林妹妹在蘇州過的並不如意，也在思念京城這邊呢？！
　　也不對，自己怎麽能期盼著林妹妹過的不好呢？！
　　可若不是……
　　“二爺、二爺？”
　　賈寶玉混亂的思緒被打斷，這才發現是麝月端了醒酒湯來。
　　他沖著麝月微壹揚下巴，麝月便忙用湯匙舀了湯，壹勺勺的餵給他，同時傳話道：“方才焦大爺打發人來，說是他在工學虛席以待，二爺想什麽時候復職都成——至於旁的，他自會幫二爺料理清楚。”
　　說著，忍不住贊嘆道：“焦大爺當真是重情重義，全不似那些見風使舵、逢高踩低的人！”
　　壹旁襲人也贊同的連連點頭，旋又笑道：“咱們三姑娘以後還要嫁去來家呢，焦大爺幫咱們二爺也是該當的。”
　　隨著焦順的權位日高，他在榮國府內的風評也是與日俱佳，尤其是在壹眾奴仆當中，更是被視為偶像榜樣般的存在。
　　賈寶玉平時還沒註意，此時聽襲人言之鑿鑿，說探春要嫁去‘來家’，言語間還頗多期盼艷羨，卻是陡然想到了當初二姐姐與焦順傳緋聞的時候，貌似襲人和麝月幾個議論起來，還都覺得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。
　　這才過去幾年？
　　如今說起三妹妹給來家做兼祧的事兒，在她們眼中卻成了天經地義理所當然。
　　他壹時不由暗暗感慨時移世易、物是人非。
　　與此同時，灌了兩大碗醒酒湯依舊是滿臉‘宿醉’疲態的焦順，已經乘著榮國府的馬車駛離了榮寧街——自行車自然有人替他送回家去。
　　昨晚上雖然以‘幹凈又衛生’為由，推拒了賈赦留下的助興工具，但他最終還是沒能免去被榨幹的下場。
　　主要是王夫人多少有些埋怨他放跑了林黛玉，口頭上雖然未曾責備什麽，暗裏卻下了死力氣，楞是破紀錄的多榨了兩股才罷休。
　　這意外的損失讓焦順暗暗叫苦不叠，所以等到王夫人提出希望他能暗中派人，去蘇州搶先將林黛玉藏起來的事後，他果斷的選擇了拒絕。
　　當然了，他之所以拒絕也不全是因為這個。
　　總之，焦某人拖著疲憊的身體，在工部和工學之間勞苦奔波了壹天，臨到傍晚時，才重新抖擻精神出現在了林黛玉面前。
　　“當真病了？”
　　焦順聽雪雁誇大其詞的形容完早上的事情，不由笑道：“我原是為了有備無患，不想還真就用上了——看來妹妹的這身子，果然還是需要再好生調理調理。”
　　說著，領著狀況已經好轉許多的林黛玉到了院子裏，指著斜靠在廊柱上的壹個長條形袋子道：“去打開瞧瞧。”
　　雪雁和春纖上前將那袋子打開，卻見裏面是四支羽毛球拍，壹條綁起來的漁網，以及十來根鐵棍子。
　　焦順親自上前，將那些鐵棍子壹壹拼裝起來，很快便形成了壹個長方形架子，再把球網掛在兩側，便是羽毛球中網的樣子了。
　　“妳們這院子小了些，常擺著羽毛球網也不太方便，這架子拆裝起來容易的很，需要用的時候組裝好，用完了拆掉隨便放在哪裏都成。”
　　聽著焦順邊重新拆卸，邊指點雪雁、春纖兩個，林黛玉不覺壹時有些失神。
　　眼前的壹幕，無疑是她原本計劃當中，絕對不會發生的情況——甚至如果倒回幾天前，如果有人向她描繪這壹切，她多半還會堅稱這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　　但正等切身體會之後，要說沒有壹點觸動，那絕對是在騙人騙己。
　　即便明知道，焦順這麽做既是因為史湘雲，也是因為自己的姿色，但還是忍不住心頭暖暖的——尤其是早上病懨懨起身，聽到‘順蘇堂’三個字的時候。
　　“怎麽了？是不是又覺得不舒服了？”
　　直到耳畔傳來焦順關切的嗓音，林黛玉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，已經整理好了那球網，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。
　　林黛玉急忙搖頭否認，但還是被焦順勸回了屋裏歇息。
　　因覺得在焦順面前躺下有些不自在，她原是想在床上坐壹會兒的，不想焦順搶先坐到了床頭，又拍著自己的大腿笑道：“來，我幫妳掐掐頭。”
　　林黛玉待要拒絕，又聽他戲謔道：“比這更親密的事兒，咱們又不是沒做過——何況妳不是還想做的更深入壹些麽？”
　　聽到焦順淺顯易懂的調侃，林黛玉臉上的紅暈瞬間蔓延到了耳後。
　　她又羞又惱的斜了焦順壹眼，旋即咬著銀牙坐到了床尾，然後背轉過身，掩耳盜鈴般褪去繡鞋，飛快將兩只裹在羅襪裏的嫩菱角藏到夏涼被裏，最後壹點壹點，緩慢又僵硬的往焦順腿上靠。
　　時光仿佛在這壹刻停滯了，足足半盞茶之後，她的後腦勺才虛虛的搭在了焦順的大腿上。
　　然後，林黛玉就又別扭的尬住了。
　　倒不是林妹妹還適應不了這種肌膚之親，而是因為焦順的腿過於粗壯，以至於她必須竭力將整個背部擡離地面，才能枕在焦順的大腿上。
　　焦順也發現了她的窘狀，當下哈哈壹笑，先放了個枕頭在她背後，然後又將大腿換成了小腿。
　　這壹來，林黛玉才真正枕了上去。
　　要說觸感有多好，那是絕無可能的，焦順腿上滿是健碩的肌肉，躺上去也就比石頭略軟些。
　　不過這種硬邦邦的觸感，卻出奇的給人壹種安全感，尤其是回想起焦順當初踩著那監生給出警告的畫面，這種安全感就會愈發的強烈。
　　強烈到讓林黛玉原本的忐忑迅速消弭無蹤。
　　她閉目感受了壹會兒，然後又突然睜開眼睛問了句：“總該有個時間吧？”
　　雖然這話說的沒頭沒尾，但焦順還是聽懂了，假裝思考了壹會兒，才答道：“八月底吧，七月暑氣未退，路上只怕多有不便之處，如果妳執意要回蘇州的話，等過了八月中秋再動身不遲。”
　　林黛玉沈默半晌，最後蚊蠅似的擠出壹句：“那就趕在中秋之前做完吧。”
　　前壹句她說的是，焦順嘗試挽留自己的最後期限；而這後壹句，則是尚未完成的報恩過程的最後期限。
　　她會突然問出這話，卻也不是無的放矢，而是擔心自己會沈迷與焦順塑造的氛圍當中無法自拔，最後忘卻了本心，所以才希望能定壹個最後期限，以便到時候捫心自問，做出最終的抉擇。
　　定在中秋之後，無疑要比她預想中的晚了不少。
　　不過……
　　罷了，就先這樣吧。
　　林黛玉再次閉上了美目，沒過壹會兒，竟就枕著焦順的小腿睡了過去。
　　……
　　此後壹段時日，焦順倒不是每天都要去林黛玉哪兒，更不是每次去都會帶上什麽驚喜或者禮物，但那小院卻是潛移默化的，漸漸有了壹種‘家’的氛圍。
　　也就在林黛玉漸漸習慣那小小院落的時候，宮內容妃卻是益發焦躁不安。
　　皇後和吳貴妃的茶話會，幾乎是天天都在召開，說是親如姐妹也不為過。
　　越是這般，容妃便越是無比的絕望。
　　她深悔自己當初不該在吳貴妃面前挑撥，可當時誰又能想得到，吳貴妃非但沒有因此嫉恨皇後，反倒與她日漸親密起來了？
　　照這樣下去，只怕等到繇皇子繼位之後，她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兩說了——且就算保住了性命，多半也只能在冷宮裏了此殘生。
　　這是容妃絕不能夠接受的！
　　她壹度甚至曾想過找皇帝哭訴，把所有事情全都抖落出來。
　　但轉念壹想，那紅木匣裏本就是皇帝交給皇後保管的，自己偷聽之後，跑去吳貴妃面前搬弄是非本就是錯，若再賊喊捉賊……
　　只怕不用等繇皇子繼位，就要先被送去冷宮了！
　　容妃為此每日坐立難安，這天上午實在是在延禧宮內待不住了，出了門卻又不知該去何處，於是只好信馬由韁的在宮中亂逛。
　　結果沒頭蒼蠅似的，冷不丁就與忠順王撞了個正著。
　　雖然如今隆源帝已經重新親政了，但忠順王依舊時不時入宮拜訪太上皇，因此會撞上他倒也並不足奇。
　　至少容妃就沒有往心裏去，冷著臉與忠順王見了壹禮，便與其擦肩而過。
　　但忠順王卻是若有所思，等到容妃離得遠了，便笑問前面引路的宦官：“剛才那是容妃吧，怎麽瞧著倒像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壹樣？”
　　“這……”
　　引路的宦官剛壹遲疑，手上就多了塊硬邦邦的東西，他低頭見是黃燦燦的，當下便喜的眉開眼笑，壓著嗓子幸災樂禍道：“聽說容妃娘娘最近同時開罪了皇後和吳貴妃，您想啊，這還能有個好？”
　　“原來如此。”
　　忠順王點點頭，又回頭望了眼容妃遠去的方向，然後這才跟著那宦官去了仁壽宮。
　　等見到太上皇，他緊趕幾步湊到近前，陪笑道：“皇兄這幾日的氣色是愈發好了。”
　　“哈哈哈……”
　　太上皇哈哈壹笑，得意道：“有佳孫如此，朕自然無憂矣。”
　　忠順王眼中光芒壹閃而過，旋即又陪笑道：“這麽說，繇皇子又過來給您請安了？我早聽說他進學後大有長進，可惜壹直也無緣得見。”
　　“他白天都要上學，只有壹早壹晚能來，妳等閑自然見不著他。”
　　太上皇隨口回了壹句，然後便忍不住炫耀起了孫子的種種優秀之處。
　　說起來，繇皇子會頻頻過來請安，還是得益於太後的提議。
　　前陣子太後除了勸皇帝不要追查林如海的事兒，還特意點醒讓繇皇子常去仁壽宮走走，以便祖孫之間多多親近。
　　隆源帝聽了還有些猶豫，畢竟當初前幾年繇皇子去到仁壽宮時，壹向喜靜的太上皇顯得頗為厭煩。
　　太後則解釋說，太上皇當時剛剛目盲，心裏本就煩，偏繇皇子當時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，自然是煩上加煩——而如今繇皇子越發出息了，他皇爺爺見了只會高興，哪還會嫌煩？
　　結果繇皇子早晚過來請安，果然博得太上皇龍心大悅。
　　與此同時，卻也引得忠順王暗中躁動起來。
　　但忠順王入宮不是上午就是下午，與繇皇子來仁壽宮的時間都是錯開的，若真想做些什麽，卻也壹時無從下手。
　　除非……
　　是想辦法另辟蹊徑。